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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新书风波

因为一头未成年的小狮子就上房梁,郑少封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有些气短,不过,本能嘛。他从房梁上跳下来,拍拍手,“不好意思,失态了。”

军人身上都带着煞气,这种气场让糖糖很不舒服。它对他的警惕没有降低,开始低低地吼着,虽然很想扑上来把他打倒,但是……嗯,战斗力不够强大,只能先警告了。

谭铃音抬脚在糖糖脑袋上踩了一下,“糖糖,对钦差大人要尊重。”

郑少封直龇牙,“你……你能不能先对它尊重一些,它是狮子!”

糖糖挺委屈的。它从谭铃音的脚下退出来,扭头走到墙角蹲着,把屁股对着他们。

它身上的毛已经长出来,但也只是短短的一层,尚未齐全。唐天远不明白郑少封如何能够通过这样的现象看出它的本质,他总觉得不太靠谱,“你怎么确定它是狮子?”

郑少封高深莫测,“我认得狮子的眼神。”

怎么听怎么像是梦话。

而谭铃音一开始就不相信他的话。虽然钦差大人很博学,但她又不是没见过狮子。门口蹲的,逢年过节舞的,还有佛画上文殊菩萨他老人家骑的,都是狮子,糖糖跟它们显然不是一个品种。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亲眼见过真正的狮子长什么样。狮子不像老虎啊豹子啊之类,这种异兽在中土十分罕见,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郑少封坚信自己的判断。

三人就地开了个研讨会,讨论糖糖到底是什么物种。谭铃音认为它是狗或者狼,唐天远认为它是个大山猫,郑少封表示:“它要不是狮子,爷跟你姓。”

三人争得不可开交。糖糖趴在墙角,时而扭头看他们一眼。

愚蠢的人类。

“没有什么猫啊狗啊是天生长牙的,它没有牙是因为它还小,还在吃奶。”郑少封解释道。

谭铃音辩解,“以前我家乡有个人,生下来就没有腿。”

“你家乡是哪里?”唐天远突然问道。

“我——”谭铃音差一点脱口回答,幸好反应快。这县令也太狡猾了。

郑少封的注意力都在糖糖身上,“你先和我说说,这小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谭铃音照实说了。郑少封一拍巴掌,眼睛亮了,“这就对上了!两个多月前慢八撒国使团来朝,船队都快到松江府了突然遭遇风浪,慢八撒国王趴在香料木头上才侥幸活下来,你记不记得此事?”

唐天远点头,“自然,邸报上写了。”

“我听皇上说,船上原是有一对狮子的。船队在海上行了多日,途中那母狮子生产了四头小狮子。只可惜后来船翻了,狮子都被浪头卷走了。皇上说这话的时候很是郁闷,因为皇后娘娘和小殿下都没见过狮子,他们特别想看看。这一头小狮子算命大,能逃过一劫。”

大齐是天朝上国,经常有外国使团前来朝贡,这些使团又特别喜欢送些个珍禽异兽,什么通体雪白的孔雀啦,体形庞大的乌龟啦,长脖子的麒麟兽啦,等等。慢八撒国送狮子,如此看来也不奇怪。

这样一说,“铜陵县为什么会出现狮子”这种离奇的问题,就解释得通了。唐天远之前不信,也就是有这个疑问,现在解释通了,他也就有些信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惑,“你曾经见过狮子?”

郑少封答道:“是,有一次跟蒙古的一个小王子打起来,他养了一头。那人不是东西,给狮子喂人肉。”

唐天远和谭铃音听得恶寒。

郑少封对谭铃音说道:“你可以把这小狮子献给皇上。皇上对皇后向来有求必应,现在皇后想看狮子,你投其所好,肯定少不了好处。”

谭铃音看了一眼墙角的糖糖。她觉得做事不能光想好处。糖糖只是从海边捡回来的、长得有些奇特,未必就是狮子。倘若她把糖糖献给皇上,皇上养到最后发现这根本就是一条狗,让他在老婆面前丢脸,那么她也就活到头了。

再说了,她也不愿意把糖糖送给别人。

唐天远则有另一层顾虑:狮子可是会吃人的……

他突然想起来,糖糖确实对血气有偏好,曾经有厨房的杂役抱怨过糖糖偷吃厨房的生猪血。没牙的时候吃生血,等长出牙呢?

想到这里,唐天远打算劝谭铃音赶紧把糖糖送走。可是一侧头,看到谭铃音对着糖糖依依不舍的眼神,他又有些犹豫。谭铃音是一个可以为了钱出卖掉节操的人,但此刻有天大的好处摆在面前,她却舍不得把糖糖转手,可见她有多喜欢这小东西。

唐天远便开不了口了。

其实,想象一下,一个漂亮姑娘,养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那画面也挺好玩儿的。

好吧,虽然糖糖现在跟“威风凛凛”这个词一点边也不沾。

郑少封看出了两人的不情愿。他刚才也只是提议,献不献其实不关他的事,因此现在只是提醒他们,狮子是猛兽,天生嗜血,这一头要好好驯化,防止它长大伤人。

谭铃音觉得,等糖糖真长出牙来再说也不迟。

郑少封很不安分,在屋子里关一会儿,又想出门玩儿。他问谭铃音此地有什么好去处,谭铃音认真介绍了,还自告奋勇地要带他去。

唐天远皱眉,“池州知府一旦得知此事,定然会马不停蹄地前来。为免旁生枝节,你还是早些动身吧。”赶紧走……

郑少封摆手,“不急不急,他今天肯定来不了,”他看向谭铃音,“走吧谭师爷,我们出去转转。”

谭铃音便摇着尾巴给他开道引路。

唐天远不放心,还是跟上来了。他一把扯住郑少封,低声说道:“你莫要在我的县衙拈花惹草。”

郑少封怒了,“什么拈花惹草,老子刚失恋,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不成?”

“你失恋半年多了。”

“奇了怪了,我拈哪朵花惹哪朵草了?我才刚来你这儿不到两个时辰,认识的唯一一个女人就是——”郑少封说到这里,恍然地看唐天远,“啊!我明白了。我心里还奇怪呢,你的师爷怎么是个姑娘,原来你们……”

唐天远连忙打断他,“你休要胡说。”

“好你个唐天远,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竟然……”

“住口!”

郑少封见他恼了,连忙把折扇往唇上一拍,果断闭嘴。他有些意外,以前又不是没开过这种玩笑,比这更过火的还有呢,哪一次生过气呀。唐天远性子有些冷清,发怒于他来说绝对是需要耗费精力的稀有情绪。

谭铃音没听到他们两个的交谈。她在前面带路,转头想跟钦差大人说句话,却发现他们落下去挺远,她便折返回来,问道:“大人,您想去哪里?”

“说实话,我很想见一个人。”

“哦?您想见谁?”谭铃音很好奇,谁有这么大脸,能让大名鼎鼎的唐天远惦记上。

郑少封答道:“我听说,妙妙生就在铜陵县。”说罢,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唐天远。

唐天远现在有些后悔把郑少封鼓捣来了。他说道:“妙妙生不在铜陵县。”

郑少封不信。

谭铃音一阵紧张,小心问道:“大人,您找妙妙生……是来寻仇的吗?”

还挺有自知之明,唐天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谭铃音。

“寻仇?不不不,”郑少封连忙摇头,笑道,“我看过他的书,我觉得他特别有才华。”

谭铃音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唐天远顿觉犯堵。

“大人,您不觉得她写得东西唐突了您吗?”谭铃音还是不放心。

“怎么会呢,对于才华横溢的人,我一向很宽容。”反正编排的又不是我哈哈哈……

谭铃音心花怒放,唐天远夸她才华横溢嘿嘿嘿……她说道:“大人其实我……”

唐天远果断捂住她的嘴,他朝郑少封点了一下头,“失陪一下。”说罢便拖着谭铃音退了出去。

郑少封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越看越像一对。”他很好奇这两人的关系,便偷偷跟上去。武艺好就是占优势,只要他想潜伏,鬼都发现不了。

外面太热,唐天远把谭铃音拖到树荫底下。

谭铃音很不高兴,“你做什么!”

唐天远道:“谭铃音,别太过分。”

谭铃音不服,“我怎么过分了?明明是唐天远看重我的才华,这关你什么事?”

郑少封觉得有点乱。谭师爷口中的唐天远应该是指他这冒牌的对吧?可他什么时候说过看重谭师爷的才华?他刚才只是说……哎等等,难道谭师爷是那个传说中的妙妙生?

好神奇的世界呀……

唐天远的话肯定了郑少封的猜测,“妙妙生!我郑重地告诉你,唐天远很讨厌你!”

真的是妙妙生啊!妙妙生是个女的,还给唐天远当师爷!这就是缘分啊!要说这两人之间没点情况,玉皇大帝都不乐意!郑少封惊得捂住嘴巴,以防自己笑出声,因太过激动,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扣着旁边的枝干,几乎把粗硬的树枝捏出洞来。

谭铃音自然不相信唐天远的话,她叉腰冷笑,“唐飞龙,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我。”

唐天远气乐了,“我嫉妒你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无耻吗?”

“我见过你公文上写的字,与唐天远的大字十分肖似。不仅笔画可以模仿,连神韵都可以模仿。”

谭铃音天赋异禀,也幸亏她只见过有唐天远落款的四个大字,否则早通过笔迹认出唐天远了。

唐天远也不傻,早已将自己亲笔题的书法都藏好,以防这女人再看到。

总之谭铃音是想歪了,很歪,她又冷笑,“所以,你也仰慕唐天远。哦,也许不只是仰慕,你根本就是暗恋他!”

“你……!”

哎哈哈哈唐天远暗恋唐天远!这姑娘也太有才了,干得漂亮!

看到唐天远吃瘪成这样,郑少封在上头笑得几乎抽风,他死死地抓着树枝,想要把持住。可惜了,他倒是把持住了,那树枝却实在把持不下去,在他的魔掌下嘎吱一声断了。

这树枝也够倒霉的,都长到手腕粗了,说掰断就掰断。

底下的两人本来正剑拔弩张,撸胳膊卷袖子准备大吵一架。结果倒好,也不知是哪个没公德心的孙子,竟然乱扔树杈,而且是那么大一个树杈!

眼看着那大树杈照着谭铃音砸下去,唐天远惊出一身冷汗,想也不想直接扑倒,“小心!”

唐天远扑得及时而到位,因此大树杈没有造成太大的攻击力,但是浓密的枝叶把他们盖住了,两人一瞬间像是扎进了荒草丛中。

谭铃音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她就躺地上了,身上压着个人,压得她呼吸甚是吃力。

唐天远还怕磕到她的头,在她倒地的时候插过来一只手,垫着她的后脑。

谭铃音只觉眼前一片绿花花的,阳光被一层又一层的枝叶削弱和切割,化成一枚一枚细小的光斑,零零碎碎,闪闪烁烁,掠过她的面庞。光线不复浓烈,温柔有如珠光。

男人背对着光线,面庞看得不甚清楚。两人离得太近,他的呼吸来不及散热,便能喷到她脸上,这热度与周围枝叶架起的清凉形成鲜明对比。

谭铃音的脑子一片空白。

唐天远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方才那样紧急时刻他行动也不过脑子,造成现在这样的场面。谭铃音的身体完全落入他怀里,纤细而娇软,她的胸口与他的紧密相贴,使她一呼一吸之间不停地挤压他的胸膛。夏天本来就衣衫单薄,唐天远被她这样挤一挤,他几乎能感受到那形状。他的心跳又很没出息地快起来,且这次比往常都剧烈,压也压不下去。不独如此,血液一个劲儿往脑门上冲,太阳穴被冲得一跳一跳的,像是在鼓动他做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他低头看着谭铃音,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谭铃音简直要被压死了。她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摆脱这种实质性的压迫感。

唐天远回过神来。他连忙掀开树杈,站起身,接着把谭铃音扶起来。谭铃音刚站起身,他连忙放开她。

两人都很不好意思。谭铃音红着脸,低头说道:“多谢。”

“不用客气。”

如此和平的交流于他们来说更显奇怪。气氛一时又有些尴尬。谭铃音很想转移一下话题。她的目光游转了一下,看到身边的枝叶上趴着一条绿绿的胖虫子,正沿着树枝慢吞吞地移动。

唐天远也发现了。他以为谭铃音下一步就会惊叫着扑进他怀里。

事实却是,谭铃音伸手把那小指粗的虫子捏过来,笑嘻嘻地递到唐天远面前,“大人,送给你。”

谭铃音就是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她没想到县令大人会真的收下它。他不仅收下了,还立刻把它装进荷包里。

唐天远淡定地整理了一下荷包,转身走了。

“……”谭铃音觉得心里毛毛的。她连忙追上去,看着他的荷包,它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则地晃动,但谭铃音总觉得它在蠕动。

“大人,要不您把它扔了吧……”谭铃音弱弱地说道。

唐天远目不斜视,昂首阔步。

谭铃音有点内疚。导致他这样重口味,她至少是有一部分责任的,“大人,您把它拿出来透口气呗?”看到他不说话,她干脆伸手去抢他的荷包。

唐天远稍一侧身便躲开了。

谭铃音不甘心,又去抢。唐天远站在原地不动,左躲右躲,把谭铃音玩儿得团团转。

“大人,我求求你,你把它扔了吧……”太丧心病狂了好么。

唐天远终于大发慈悲,不动了。

谭铃音抓紧机会,从他荷包里捏出胖虫,远远地扔开,总算松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他正低头看她,嘴唇抿着,澄澈的眼睛中摇荡着促狭的笑意。

正在这时,大堂外传来咚咚咚的击鼓声。外头只有一面鼓,是给百姓诉冤之用,鼓声一响,不管县太爷做什么,都要立刻升堂。

唐天远赶紧换了公服去大堂,谭铃音暂时不想看到他,就没跟去。她去二堂招待钦差大人了。

肇事者郑少封早早地逃离案发现场,他坐在二堂里,淡定地喝茶看书。看什么书于他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看,就是装装样子。

谭铃音看到他,又想起钦差大人在找妙妙生一事。

“大人,其实我……”

“你就是妙妙生。”郑少封接过话,说道。

谭铃音有些惊讶,“是啊,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郑少封笑答:“自然是猜到的。”

谭铃音的崇拜都写在脸上了。

郑少封朝她招手,“来来来,我久仰你的大名,对你十分佩服。”

谭铃音简直羞涩了,“大人您佩服我?”

郑少封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的每一本书我都看,我还有你珍藏版的独家题诗本,现在京城已经买不到啦。”郑少封滔滔不绝,颇为得意。

谭铃音高兴得直搓手,“大人您既然喜欢,往后我多送您几本就是。”

“不要‘大人大人’的这么见外,叫我大哥就行。”

谭铃音就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钦差,对郑少封的好感又提升了一个台阶。她笑着叫了一声“唐大哥”。

“嗯,谭妹子。”郑少封答道,反正弟妹也是妹。

谭铃音还是觉得神奇,“大人,您就一点介怀都没有吗?我是说,我书里写的都是……”

“都是我嘛,我知道,”郑少封点点头,又摇头,“没关系。”

“可是我们大人因为书中姓名与他重合,就总不高兴。”

“我和唐飞龙,格局不一样,你懂的。”

谭铃音连忙点头。难怪一个是探花,一个只是普通进士;一个是钦差,一个只能当县令。她懂。

两人又开始讨论谭铃音书中的剧情。聊着聊着,谭铃音发现,唐天远的口味略有些……怎么说呢,神奇。他不喜欢书中那些把他描写得光彩照人的片段,最感兴趣的永远是某些比较刺激的剧情。唐飞龙被调戏呀,唐飞龙被绑架呀,唐飞龙被狗追呀,什么什么的。

千人千面。怪不得他喜欢看她的书呢,原来是这样的性子。谭铃音恍然大悟。

郑少封又说道:“你以后写了新书,可要先给我看。”

谭铃音点头,“那是自然。”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最近写的那本《唐飞龙西行记》拿给他看。若是之前,打死她也不敢当着唐天远的面把这本书拿出来,可是既然唐天远的口味如此奇特,说不定会喜欢看呢……

郑少封见她若有所思,忙问她怎么回事。

谭铃音便说了实话。

郑少封拍着桌子,“看,必须看!赶紧交出来!”

谭铃音于是去南书房取了手稿前来。手稿是一张一张的,没有装订,到现在,已经快收尾了。

郑少封才看了第一章就笑个不停,“有意思有意思!唐飞龙被女妖怪盯上了,我喜欢!”

你果然喜欢这样的……谭铃音仿佛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两人欢乐地讨论剧情。郑少封没架子,谭铃音自来熟,也就没什么拘谨了,气氛很热烈。

唐天远在前面处理完公事,来到二堂,离得挺远就听到里面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笑声。他加快脚步,一推门走进去。

谭铃音慌忙把手稿收好,背在身后。

唐天远觉得她没干好事,他拉下脸,“拿出来。”

谭铃音摇头拒绝。

郑少封帮忙转移注意力,“我方才听到前面击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个济南来的客商,被几个地痞敲诈了。”他说着,又沉着脸看谭铃音。

有钦差大人撑腰,谭铃音也不怎么怕他,果断瞪回去。

唐天远不满,“反了你了,你给我过来。”

郑少封连忙阻止唐天远,“冷静冷静,本钦差正在问正事……不都说无商不奸么,这商人怎么反倒被人算计了?”

谭铃音插口道:“济南人都实诚,不爱耍奸。”

唐天远横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郑少封敲了一下桌子,“说正事说正事。那人姓甚名谁?我在济南可有亲戚,说不好就在此地碰上了。”

“他叫朱大聪,看着像是第一次出门。”

谭铃音听到这个名字,惊得脸色一白,手不自觉地松开,手稿便如雪片般,哗啦啦散落一地。

唐天远觉得她反应不一般,忙问:“怎么,你认识他?”

谭铃音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他叫大葱!哈哈哈哈哈他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大蒜呀……”

郑少封也拍桌子笑,“还有个妹妹叫大料。”

俩白痴。唐天远无奈扶额,他的目光被地上写满字的纸张吸引,“这到底是什么?”

谭铃音才发觉不妙,忙蹲下身捡。

唐天远想要上前看,却被郑少封拦住,“谭妹子快跑!”

谭铃音来不及整理,把混乱的手稿往木匣子里一塞,夺门而逃。

“一定要保护好手稿!”郑少封高喊道。

你能不能不说啊……谭铃音默默飙泪。

谭铃音回去把手稿藏好,接着去找二堂外看门的衙役聊了会儿天,听说前头打官司的人已经散了,她才敢出去。

出了县衙直奔古堂书舍。

谭铃音如临大敌,“清辰,朱大聪来了!”

谭清辰也惊到了,跟谭铃音比画着:确定?

谭铃音重重点头,“他刚才来衙门里告状。”说着,便把来龙去脉说了。

谭清辰觉得挺不可思议。以朱大聪的身份地位,好像没必要千里迢迢跑到铜陵县告状吧?再说,朱大聪什么时候变成商人了?

倒是重名的可能性比较大。济南又不一定只有一个叫朱大聪的。

谭铃音也希望如此,可她总觉得心内惴惴。谭清辰安慰她:此事已经过去三年多。朱大聪若想找麻烦,早就来了。

谭铃音便有些伤感,“清辰,我们都离家三年多了。”

谭清辰点了点头。

“你说,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谭清辰叹了口气,握住姐姐的手。

当晚,唐天远置了些酒菜,给郑少封接风外加饯行。郑少封喝两口酒,嘴上就没了把门的,一会儿说荤段子,一会儿调戏香瓜和雪梨,一会儿又开唐天远的玩笑,嚷着要早些吃他与谭妹子的喜酒。

唐天远皱眉放下酒杯,他不爽很久了,“才相处半天,就哥哥妹妹的,你们倒亲近。”

“哟,吃醋了!罚酒罚酒!”

郑少封酒量不算好,喝几杯便有些醺意,他举起筷子打节拍,唱小曲儿。

唐天远暗暗摇头。人长进了,酒品是一点也没长进。

他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像是被某些莫名的情绪牵绊着,既摆脱不了,又抓握不住。

喝酒吧。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次日一早,唐天远和谭铃音一同送走了郑少封。

郑少封走后没一会儿,池州知府宗应林就来了。宗应林今年四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圆眼圆脸圆身材,给人一种你轻轻推一把他就能翻滚的错觉。

宗应林的主要目标自然是钦差大人,只可惜没见着。唐天远还捏造了一句来自钦差大人的口信,说他自称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

这话很适合给心里有鬼的人听一听。

宗应林是个笑面虎,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听到这样的话,他禁不住赞扬钦差大人果然英明。

唐天远作为下官,严肃认真地接待了知府大人。宗应林一边喝茶,一边问了唐天远一些关于钦差大人的事情。

官场上的人说话,那就是泰山上的十八盘,弯弯绕太多,有些话是真心,有些话是假意,有时候是明褒暗贬,有时候是明贬暗褒。唐天远自然不敢直接抱怨钦差大人,于是说什么钦差大人“公正”啊,“严明”啊,“清廉”啊,“耿介”啊,等等。公正严明的意思是你没有徇私的机会,清廉的意思是你休想行贿,耿介的意思是他老人家性格不太好你做好心理准备……

如此,唐天远成功塑造了一个因为被上级搅黄好事而满腹牢骚的年轻地方官员形象。如此真实而立体,别说什么宗应林周县丞之流,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宗应林准确接收到这个下级的暗示,顿时觉得此位钦差大人不好对付。没办法,人家是唐天远嘛,御笔钦点的探花郎,老爹还是内阁首辅,走到哪里都有清高不可一世的资本。宗应林掏出手帕擦了把汗,跟着恭维了几句,又教训唐天远该脚踏实地,不要想东想西。

虽然话说得不客气,但唐天远知道这是宗应林在跟他示好:教训你是给你面子,满脸堆笑地跟你东拉西扯半天实际一句有用的话不说,那才是不把你当自己人呢。

上下级交流完毕,唐天远置酒席招待了宗应林。他知道宗应林贪吃,便弄了几道好菜,又开了一坛从京城带来的二十年的竹叶青,宗应林自然能感受到他的诚意。考虑到谭铃音也比较贪吃,唐天远把她也叫上了。反正她是师爷。

是不是自己人,从饭桌上就能看出来。比如这谭师爷,宗应林就能感受到她的敌意。他爱吃那盘水晶虾仁,旁人便都不动,只有谭师爷,一个劲儿地夹夹夹!由于在饭桌上还要同人喝酒说话,他自是抢不过她的。

酒足饭饱之后,宗应林休息了一会儿,周正道带着孙员外前来求见了。

孙员外还有些不甘心,“大人,我儿他……”

宗应林无奈地摆摆手,“令郎的命不好。倘若没有钦差插手,这事自然好办。可现在钦差大人亲自发话了,莫说是我,就算是布政使,也驳不得。”

其实若说一点希望都没有,那也不尽然,大不了跟钦差作对么。可是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小小的乡绅去冒这个险。

宗应林看着孙员外灰败的脸,又道:“我看你还是操心点别的事吧。这个钦差行踪神秘,而且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铜陵。我总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简单的巡查政务。”

孙员外愣住,“大人的意思是……”

宗应林摇头叹道:“你们干的好事,倘若被皇上发现,可是要血流成河的。”

“大人请放心,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最好是这样,”宗应林点点头,“剩下的黄金有线索了吗?”

孙员外和周正道都无奈摇头。

这种事,急也没用。宗应林现在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唐飞龙。他是个变数,能不能为己所用,还有待考察。黄金之案牵涉重大,必须找最可靠的人。宗应林本来打算把铜陵县攥在自己手里,他都托人去吏部打点了,可惜晚了一步,唐飞龙凭空冒出来,占了好窝。

宗应林问另外两人:“你们觉得,唐飞龙此人如何?”

两人的评价和宗应林的印象差不多:有头脑,有胆识,有软肋,可以收用。

宗应林又问:“那个姓谭的师爷呢?”

周正道对谭铃音的评价不太高,“此人贪吃又贪财,时而疯癫,且是个半瞎。”

“那她又是如何成为师爷的?”

周正道摸着山羊胡子,笑得有些猥琐,“这个,唐大人年少风流,他想让她当,她自然就当了。”

大家都是男人,宗应林一下就懂了,跟着笑,“那小子倒是艳福不浅。”

不说这三人如何密商。且说这一头,谭铃音吃饱喝足,午睡过后,被唐天远打发去整理文书。

他自己却没处理公务,而是偷偷潜入南书房。

目标:神秘的手稿。

唐天远昨天表现得淡定如常,好像手稿不手稿的不关他事,那完全是因为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郑少封在。唐天远知道,他若是料理谭铃音,郑少封必定会插手,倒不如等那家伙走了,再跟谭铃音算账。

翻墙,撬锁,一气呵成。唐天远在谭铃音的房间里一通翻腾,终于找到了他昨天看过的那个小木匣子。

木匣子里果然有一沓书稿,已经被重新整理过。

唐天远把书稿翻阅了一下,气得几乎吐血。那丫头的胆子真是越长越肥,什么都敢写!

烧掉,必须烧掉!

虽然偷东西是不对的,但唐天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抱着小木匣,刚要离开,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就算烧了又怎样?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没准谭铃音气急了,写出更过分的东西呢?

冷静。唐天远眯着眼睛,想了一下,突然一笑。

你想玩儿,本官就陪你玩儿个大的。

谭铃音很快把她那本巨著写好了,先拿给谭清辰看了看。

谭清辰很犹豫。他觉得,他们若是卖这样的书,怕是要被唐天远追杀的。

由于要保密,谭铃音没有对谭清辰说钦差的事情。她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唐天远绝对会对此书乐见其成。

谭清辰也只得依了她,先让人排版,印刷出一百本样书来看效果。

印刷用的都是活字。把胶泥烧制的一个个反文单字排好放在铁板子上,加入特制的药剂之后用火烤,待凉了,活字就都固定在铁板上了。用完之后再用火烤,又可以拆下来。

古堂书舍算是个名气响亮的大书店,它的印房很宽阔,活字做得也多,可以同时印刷好几本书。考虑到租金问题,印房与书店的门脸隔着三条街,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印房四面敞亮,伙计们白天干活,晚上停工,只留一个人在此处守夜,以防发生火情等事故。

尚未进行批量印刷,谭铃音先给这本新书做了一番宣传,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号称是“就算唐天远本人看了也会爱不释手的神作”,总之怎么无耻怎么来。各地的书商闻风而动,纷纷和古堂书舍打了招呼。谭清辰给他们看了样书,书商们甚觉满意,这个要几百本,那个要两千本,还有一个垄断三省的大书商,张口就要一万本。

大家都知道,以妙妙生的名气,不管他写什么,都不愁卖不出去。

这么多书,自然不能每本都亲笔题诗,否则谭铃音的手会断掉。因此就只好先等第一批书卖掉,再出精品题诗版。

有一个从京城来的书商,人称启老板,要了一千本。他家底不多,却十分有诚意,来到铜陵之后便找了间客栈不走了,专等着这批书印刷完毕。他还跟谭清辰提过好几次,要最先头印刷的那些,包括一开始印的样书,价钱不是问题,就为了博个好兆头。

谭清辰看在钱的面子上答应他了。

谭铃音最担心的是唐飞龙从中作梗。她把样书捂得很严,又加派了人手看守印房,心里想的是,只要她把这批书安全出手了,唐飞龙再怎么发怒也都迟了。

她还就不信,他能气出花来。

唐飞龙果然没让她失望,他听到了风声,竟然派人去印房外放火。幸好守夜的伙计发现得及时,给灭掉了。

谭铃音气不过,找他去理论,他很不要脸地矢口否认。谭铃音这个时候不敢惹急他,只好先咽下这口气。

唐天远目送走谭铃音。他走到花梨木架子前,把上头的一排书搬下来,书后面露出一个立起来的长方形大盒子。唐天远把盒子取出来,打开,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胶泥活字。活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新烧的。

所有活字都是同一个字。

唐天远笑眯眯地摸着这些活字。纵火只是明修栈道,是装给谭铃音看的。他若真想做某一件事,结果必然是得手。

谭清辰一边与各地书商联系,一边根据大致的印数批发纸张,等做好充足准备,便开始动工。早有一些心急的书店,赶了马车在印房外等着,新书印好了,直接装车运走,既方便了他们,也给古堂书舍降低了存库的压力。

忙活了这么多天,总算可以歇口气了。谭铃音回到县衙,闷头大睡了一天,第二天遛糖糖时遇到了县令大人,她有些得意,“大人,我写了新书,想赠予你。”说着,掏出尚散着墨香的书递过去。

唐天远接过书,笑道:“多谢,我一定好好拜读。”

谭铃音以为他吃错药了。

不管怎么说,她算是了却一桩大事,这一天过得十分轻松惬意。

可是她的读者已经疯了。

妙妙生的新书,女主角名叫妙妙!是个极其好色的女妖怪!这女妖怪各种调戏凌辱唐飞龙,还对他霸王硬上弓!啊!

读者们都蒙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书一定是假的,不是妙妙生写的,可它的确来自古堂书舍,全城各大书商都有售,所有书商都信誓旦旦说这是真的,是他们亲自从古堂书舍运回来的。

还能假得了吗?

书商们也犯嘀咕。他们之前收到的样书不是这样。难道之前怕他们不买这书,故意用假的版本糊弄人,到最后才上真的版本?可是妙妙生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把自己的名字代入到女主角身上呢?

若是不知道妙妙生的来历,单看这本书,虽猎奇了一些,却也挺有意思。可是妙妙生非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各种明目张胆地调戏唐天远,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唐天远是大家的,你这样独占他,让我们怎么办?哦,我们都知道你爱慕唐天远,可你就不能含蓄一点么?非要亲自上阵?这吃相,太难看!

而且,看看他书里都写了什么。一个大男人,幻想自己是女人,做这样恬不知耻的勾当,还要对唐天远霸王硬上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变态!

这样的变态,竟然还口出狂言说“唐天远本人看了都会对此书爱不释手”,真是无耻到一定境界了!

这本书被人从头骂到尾。由于它无耻的程度使人叹为观止,反倒促进了销量,这批书很快销售一空,书商们对此乐见其成,也就不去计较被样书糊弄的问题了,忙着联系古堂书舍加印。

有一帮人组团跑到古堂书舍门口骂时,谭清辰才发现问题。

这年头,识字的人越来越多,看话本子的不一定都是读书人,也有可能是算命的,说书的,戏班子的,或是青楼楚馆的。这些人不像读书人那样好面子,不高兴了是会破口大骂的。

谭清辰听他们左一句“妙妙生”右一句“妙妙生”地开骂,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问题大概出在新书上,便拿过来仔细看。

然后他就震惊了。

恰好这时候谭铃音来古堂书舍,看到门口挤了一堆人。别人只知道这家书店老板是她的弟弟,她现在衙门口当差。

衙门里的人么,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于是大家伙没理谭铃音,继续骂妙妙生。

谭铃音也是摸不着头脑。谭清辰看到她,赶紧把她拉进书店,关了店门,屏退伙计,拿出书来指给她看。

谭铃音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书是哪儿来的?仿得也太像了。哪一个干的?非要把妖怪的名字改成我的,有意思嘛?”

谭清辰很遗憾地告诉她:“这是咱们店印的。”

谭铃音急了,“不可能,你也知道,我原书那女妖怪的名字叫‘蓉茜’,我脑子又没病,拿自己名字写这种东西。”

谭清辰拧着眉头,平静下来思考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谭铃音两手叉腰,焦躁地来回踱步,“这事儿太奇怪了,明明样书好好的呀,你我都看过。话说,样书呢?”

谭清辰一愣,样书已经都卖给那个启老板了。

谭铃音拍着脑袋点头,“对对对,我忘了,样书已经卖掉了。那个启老板的书店叫什么名字来着?”

谭清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斯霓。

姓启,书店叫“斯霓书店”,连起来是什么,启斯霓?气死你?

谭铃音停住,冷冷地道:“有人在算计咱们。”

谭清辰也早已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谭铃音皱眉,到底是谁?干出这种事,无外乎两种人:要么是竞争对手,要么是仇家。从作案手法来看,那人对印书的流程应该比较熟悉,所以很可能是竞争对手。但仇家也不是没可能。比如县衙里那位,一憋起坏水儿来,流氓都扛不住。

外面的人不甘于吵嘴,开始用石头砸门,乒乒乓乓的,听得室内二人更加心烦。

谭铃音扶着额,无奈地想,经此一事,她的一世英名算是交代了。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揪出那个幕后黑手。谭铃音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先回县衙,打算找唐飞龙质问一番。

天气转凉,院中桂花渐次开放,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香气。

唐天远正站在庭院中,朗声读书。自从考中探花,他很久没这样用功读书了。

他读的正是谭铃音送给他的那本《唐飞龙西行记》。谭铃音进来找他时,他恰好读到妙妙要对唐飞龙霸王硬上弓的那一段。

说实话,大家都是文明人,谭铃音并未在书中写什么露骨的桥段,但光是“霸王硬上弓”这几个字,已经很使人脸红了。

谭铃音吓得屁滚尿流,“别念了……”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招手道:“谭师爷,你过来。”

谭铃音便走到他面前。她刚听到他读那些,弄得好像她真干过调戏他的事儿,于是她很羞涩,一时也忘记质问。

“抬头。”唐天远说道。

谭铃音便能抬头看他。

唐天远看着谭铃音满面飞红的脸庞,他突然就笑了,笑靥那个如花啊。他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谭铃音的脑门儿,低声道:“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