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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爱君山岳心不移

“呵呵,能准确判断形势的人才是英雄。”褚一民脸上的皮肤在肌肉的牵动下抖了抖,算是笑过了。

罗中夏此时的面色不比他强多少。这位少年故意不去看被缚的两个人,任凭头顶青莲鸣啾,冷冷说道:“我要你保证他们三个人的安全。”

褚一民弹了弹手指,示意诸葛淳放开颜政,把他们三个摆在山墙根下。然后褚一民走过去,用鬼笔在每个人肩上拍了拍。三缕阴白的气体飘入费老、十九和颜政体内,他们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

“别担心,这只是预防措施。”褚一民看了一眼罗中夏,道,“我保证目前他们不会受到任何肉体的伤害。”

“肉体伤害?那你刚才对他们做了什么?”

“哦,那三缕气息叫作长吉诗囊,是我这李贺鬼笔的精华所在,你可知是什么?”

“反正不是好东西。”

褚一民不以为忤,反而朝天一拜,神态恭敬:“罗朋友你该知道,纵观千古,李贺李长吉作诗是最耗心力的,用心至极,冠绝诗史。旁人赋诗,最多不过‘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而李贺则是燃命焚神,以自己生命赋诗作句。他在生之时,习惯在坐骑边放一个诗囊,新得了句子就投入囊中,回家整理。他母亲抄检诗囊时曾感慨:‘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李贺呕心沥血,才成此诗囊,所以这个浸染了李贺生命的长吉诗囊,天生能够吸吮人心精气,在囊中化诗。我刚才各自为他们三个心脏处系了一个长吉诗囊,现在他们就和李贺一样,呕心沥血,一身精气慢慢贯注在诗囊之中……”

“你……”罗中夏大惊。

褚一民一摆手:“别着急,这诗囊吸收的速度,我可以控制。只要你在规定时间内出来,并如约退笔,我保证长吉诗囊对他们造不成任何损害。”

罗中夏扫视了一眼,发现费老、十九和颜政失去了神志,各自闭着眼睛,看不见的精神开始朝着诗囊汇集。尽管他们还能听到,可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他放弃似的垂下了肩膀,摇了摇头:“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褚一民一指远处夜幕下的建筑轮廓:“那里就是绿天庵,罗朋友你是否知道?”

“知道,怀素故居,退笔冢就在那里。”

褚一民摇了摇头:“所以说若不跟我们合作,罗朋友你今世怎么也不可能得到灵与肉的解脱。世人的迷茫总会使真实偏向。”

罗中夏心中着急,他却还在卖着关子。褚一民继续操着翻译腔儿道:“世人都以为绿天庵就是怀素故居,却不知道真正的绿天庵,早就已经毁于战火,在历史的长河中消逝。退笔冢也已经早不存在。”

罗中夏听了脑子一嗡,心中大乱,难道说自己这一趟又白来了不成。“现在的绿天庵,不过是后人重修以资纪念,与真正的绿天庵并无半点瓜葛。”褚一民顿了一顿,遥空一指,“罗朋友你需要关注的,是武殿之前的四条龙。”

所有人都朝武殿看去。大雄宝殿已经被郑和毁掉,那建筑倒看得清楚,殿前有青石柱四根。柱上都蟠着浮雕石龙。奇特的是,武殿建筑颜色灰暗,石柱也剥落不堪,柱础与柱头的云纹做工粗糙,而这四条石龙却精致无比。一条条体形矫健,鳞片龙须无不纤微毕现,龙头摆动,作腾云之势,极为夺目——和整个武殿的风格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那龙不是雕出来,而是飞来的一样。

“这四条石龙历来以为是修建高山寺的时候所雕,可惜他们都错了。这龙的名字,叫作蕉龙,与怀素渊源极深,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什么渊源?”罗中夏急躁地追问。

“据说怀素临终前曾经遭遇大险,于是以指蘸墨,凝聚毕生功力写下四个草书的龙字,把退笔冢封印起来。这些狂草龙字变成石龙留在东山之上,一直守护着那里。后人若要进入退笔冢,就必须使蕉龙复生游动,才能现出退笔冢的所在。本来今晚我们打算自己动手,没想到罗朋友你会出现。你身上有点睛笔,画龙点睛,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

罗中夏忽然觉得肩上很沉,他讨厌承担责任。

“而进入的办法,就着落在这块石碑上。”褚一民的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块古碑,碑身粗粝,剥落严重,上面的凹字龙飞凤舞,罗中夏几乎认不得几个。不过碑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灵气,罗中夏在笔灵世界浸染久了,已经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这是怀素的真迹《千字碑》,今天我们刚刚从慷慨的博物馆朋友那里借来的,是一把钥匙。一会儿我会用《千字碑》镇在殿前,你用点睛笔点醒那些蕉龙。等到群龙游动,入口自然就会显现出来。你进去就是,就像进自己家门一样简单。”

“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会,怀素能有什么危险,他只是个书法家。”褚一民轻松地回答。

看来你没听过辩才和尚的故事,罗中夏心想,然后问道:“你们是为了什么?”

“怀素花下如此心血封住那里,自然隐藏着笔灵——当然这个无须罗朋友你来担心,你只要进去把你自己的笔灵退掉,还给我们就是。”

罗中夏注意到他用了一个“还”字。

随即褚一民让诸葛淳守住那三个俘虏,郑和用健硕的身体扛起石碑,跟着褚一民和罗中夏来到了武殿之前。

走近之后,石龙的形象看得愈加鲜明。一排四根石柱,柱上龙爪凌空,栩栩如生,只是每一条石龙都目中无睛,双眼都是半个光滑的石球,如同盲人瞽翁,让整条龙失去不少神韵。

褚一民走到殿前,让郑和把石碑放下。他围着《千字碑》转了几圈,忽然一掌拍下去,碑面登时龟裂,一代古碑,就此毁完。很快罗中夏注意到,诸多草字中留存的灵气开始顺着裂隙流泻而出,逐渐流满了整个武殿院前,怀素的精神充满整个空间。

柱上的四条石龙受此感应,似乎泛起了几丝生气,鳞甲甚至微微翕张。

褚一民对罗中夏做了一个手势:“请!”

罗中夏此时已经没有了选择,他定了定神,把青莲笔收了回去,唤出了点睛笔。点睛笔甫一出身,就感应到了那四条石龙的存在,跃跃欲试。它甚至不用罗中夏催促,自行飞了过去,泛起光芒,依次在石龙眼中点了八下。

尽管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四条石龙被点了眼睛之后,一层光鲜色泽以眼眸为原点,迅速向全身扩散开来。很快整条龙身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沉积在体外的千年尘埃纷纷剥落。武殿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没过多久,这四条石龙已经完全褪掉了石皮,周身泛绿,龙鳞却是纯黑,正是怀素写在蕉叶上的墨迹。它们从柱上伸展而下,盘旋蜷曲,从容不迫地四处游走,仪态万方,视一旁的三个人如无物。莫说罗中夏,就是褚一民也直勾勾地盯着,不肯移开视线一瞬。

很快四条龙汇聚到了一处,用颀长的身体各自摆成了一个草体繁写的“龙”字,每一个“龙”字都造型各异,各有特色,字架之间充满了癫狂、豪放、自在的豪迈,即便不懂书法的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心灵震撼,仿佛整个宇宙都变成空虚,任凭这龙字腾挪驰骋,汪洋恣肆。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逐渐从这四字中显现出来,它浮在半空,如同一个异次元的入口,洞形如冢门。

褚一民一推罗中夏肩膀,道:“罗朋友,你的解脱之道,就在眼前了。”

罗中夏心脏急速跳动,他的双腿开始有些发软。在褚一民的催促之下,他硬着头皮朝前走去。说来也奇,他一接近冢门,冢门立刻变长变宽,大小刚可容罗中夏一个人通过。

罗中夏闭上眼睛,心中一横,一步迈了进去。他整个人进入的一瞬间,冢门突然收缩成一个小点,然后彻底消失于虚空之中。从旁观者看来,就好像是他被黑洞吞噬了一样。

褚一民看着冢门消失,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他挥挥手,让郑和站到一旁,自己一直盯着那四条仍旧盘旋游走的蕉龙。

在武殿的外围,诸葛淳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三个已经被诗囊控制了的人。

诸葛淳已经重新补好了妆,蹲在费老身前,用肥胖的手拍拍他的脸,开始浮现出受压抑后的复仇快感。

“费老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惜你现在落在我手里了。”

费老没有回答,一直保持着沉默。

“老子哪里不如人,你和老李总是厚此薄彼。现在你知道错了吧?胜利的是我!”

诸葛淳又走到了十九身前,这一次他的手在她脸上抚摩得格外久:“十九啊十九,以后叔叔会好好疼爱你的。”十九蒙受这种耻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俏丽的脸庞看不到什么表情。

他摸够了,重新站起身来,对着颜政道:“你的朋友罗中夏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哩。”

颜政一听大惊:“啊?你们不是说跟他做一笔交易吗?”

“别傻了,谁会遵守诺言!”诸葛淳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悠然自得,眼神里露出几丝得意,“你懂什么,那个怀素的退笔冢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守门的蕉龙对擅自闯入的人丝毫不会客气——要不这一次为什么主人派了这么多人来。原本我们打算硬闯的,现在好了,既然有主动送死的傻小子,我们倒是省心。他这一死,青莲笔和点睛笔不就顺理成章地解放了吗?到时候我们一举两得,既收了青莲和点睛,又可以削弱蕉龙的能力,到那时候再从容闯入,就能找到主人想要的那第三支……”

“你们的主人到底是谁?”颜政问。

“反正你是一个死人了,知道这些干吗?”诸葛淳过足了嘴瘾,哈哈大笑着起身,却没注意到颜政眼皮突然牵动了一下,胸前一串佛珠自行转动起来。

罗中夏最初的感觉是一阵迷茫,就好像上次被诸葛一辉拽入沧浪笔的“境界”里一样,无上无下。随即他眼前一亮,身体一沉,双脚立刻碰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原本他以为退笔冢和古墓差不多,阴森恐怖,却没想到眼前阳光和煦,碧空如洗,出现在身前的竟然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小路。小路两侧荷花满塘,清新的细风拂过,引来阵阵扑鼻的清香。远处岸堤之上蕉树成荫,蕉叶飒飒,如绿波荡漾。其间隐约有座篷顶田舍,俨然一幅随兴恬静的田园风光。

他迟疑地走了两步,以为这是一种幻觉。可是这风、这泥土和荷花的味道无比真切,让罗中夏一瞬间恍惚觉得刚才的一切才是南柯一梦,现在才真正回归到真实的本源。

罗中夏缓步向前慢慢溜达着,边走边看,心中不安逐渐消失,步履逐渐轻松,整个人如同融化在这一番暖日野景之中。

快接近那间田舍的时候,罗中夏突然停住了脚步。

两侧的水塘突然荷花攒动,水波翻滚,紧接着四条大龙像《侏罗纪》里的雷龙抻起脖子一样徐徐从水面升起,看它们的蕉绿身躯以及墨色鳞片,就是刚才那四条没错。这四条蕉龙伸出三分之二的身体,居高临下用点睛之眼睥睨着这个小小人类,然后长啸一声,气势汹汹地从四个方向朝罗中夏扑过来,鳞爪飞扬。

罗中夏吓得浑身僵硬,肌肉紧绷。他曾经靠一只假龙吓跑了诸葛长卿,如今却见着真龙了!他花了两秒钟才做出反应,胸中一振,青莲笔应声而出。

青莲一出,那四条龙的动作登时停住了。它们就像是被绒毛草吸引了注意力的小猫,一起歪头盯着青莲笔,身体微微摇摆,刚才的攻击消失了。罗中夏不敢擅动,心里拼命在想到底有什么诗句可用。还没等他想出来,四条龙又动了,它们蜷曲着修长的躯体凑到罗中夏身前,用鼻子去嗅,如同家犬一般。

罗中夏甚至可以闻到它们喷吐出来的气息,那味道清香如蕉叶,丝毫不臭,倒不难闻——可这种被巨大的怪物闻遍全身的感觉,让他的鸡皮疙瘩层出不穷。青莲笔悬在头顶,似乎颇为激动,这种反应只有在天台白云笔出世的时候才有过。

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田舍中传了过来。

“来的莫非是故人?”

四条蕉龙一听这声音,立刻离开罗中夏,摆了摆尾巴,扑通扑通跳回到水里去。罗中夏循声望去,只见到一位清癯僧人从田舍走了出来。

那僧人穿着一身素色袍子,宽大额头,厚嘴唇,面色清癯,就和这山水田园一样淡然平和,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无限神采,如夜空之上的北极星。

想不到在这一片世外桃源之内,居然还有人!

罗中夏还以为他问候的是自己,结果刚要作答,却发现这和尚正抬头望着青莲。和尚端详片刻,忽然拊掌喜道:

“原来是太白兄,好久不见。”

青莲震颤,也是十分激动。

和尚侧过身子,看了罗中夏一眼:“请来敝庵一叙。”语气自然,也不问来历目的,仿佛认识许久。罗中夏见他没什么恶意,就跟着进去,心中却是一阵嘀咕。

这庵前挂着一块木匾,上书“绿天庵”三个字。罗中夏心中一动,莫非他就是……

庵内素净,只有一张木榻、一张长桌、两把绳床、一尊佛像。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不过已经许久未曾动过。倒是床头散落着几片芭蕉叶子,其上墨迹未干。和尚拿来两个木杯,将其中一杯递给罗中夏:

“太白兄,我知你好饮,可惜这里无茶无酒,只好以净水一杯聊作招待了。”

罗中夏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清凉柔滑,沁人心脾,整个灵魂似乎都被洗涤。他放下杯子,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呃……这位大师,您是怀素?”

和尚淡淡一笑:“那叫怀素的和尚,已经死了许久,在这冢中的,无非是一个无所皈依的魂魄罢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么说,您是喽?”罗中夏不甘心地追问。

“正如你是李太白,你又不是李太白。外面一个绿天庵,这里也有一个绿天庵。”和尚戏谑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对罗中夏说还是对青莲笔说。两人一时无语。怀素起身又为他倒了一杯水,徐徐坐了回去。

罗中夏没想到这绿天庵内,藏的却是怀素本人。千年的古人,如今竟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个传说中的名人,这让他心潮起伏,有些异样的激动。

罗中夏见怀素久久不言,忍不住开口又问:“大师跟李白很熟吗?”

“有一面之缘,不过胜知己多矣。”怀素看了他一眼,“你可知刚才若非蕉龙嗅到你身上有李太白的气味,只怕才一踏进这绿天庵,就被那四条龙吃了呢。”

罗中夏这才知道,自己被褚一民摆了一道,差点莫名其妙地挂了,后背不禁有些冷汗。

窗外蕉树林发出风过树林的沙沙声,间或有一两声鸟鸣,此时该是绿天庵世界的午后。怀素推开木窗,让林风穿堂而过,一时间沉醉其中。他回过头来,道:

“太白兄,你观这自囚之地,却还不错吧?”

“自囚?”

“心不自囚,如何自囚?”

这种禅宗式的机锋,罗中夏根本不明白,他只能傻愣愣地回答道:“那就没的可囚了吧?”怀素拊掌大笑,赞道:“太白兄好机锋!”罗中夏大拙若巧,无意中却合了禅宗的路子。

“你可知怀素和尚为何在此地吗?”

罗中夏摇了摇头。

“你既然身负笔灵,想来该知道笔冢主人了?”

“嗯,听过。”

怀素把头转回窗外,口气全用第三人称,似是在说别人的事:

“此事就是由他而起。那怀素和尚在临终之时,有一位先生来榻前找他,自称是笔冢主人,要把他炼成笔灵,说以后书法便可长存于世。怀素和尚愚钝,一世不拘于酒笔,只求个自在,又何必留恋什么笔灵呢。可笔冢主人再三勉强,于是怀素和尚捡来四片蕉叶,倾注一生写下四个龙字,然后神尽而亡。一缕魂魄不散,用这四条龙字化成一尊退笔冢,自囚于内,以示决心,已经有一千二百余年了。名为退笔,实为退心。”

罗中夏默然,庵外那一番景象原来全是“龙”字所化,而眼前这个怀素,只是一个鬼魂罢了。为了不被炼成笔灵,拘束形体,他竟选择在这方寸之地自囚千年,可称得上是大决心了。“再三勉强”四个字轻描淡写,不知后面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

怀素抬眼看了眼青莲笔,问道:“太白兄神游宇外,纵横恣意,青莲又怎么会甘心为笔冢主人之仆呢?”

罗中夏连忙解释道:“这支青莲,只是遗笔,真正的青莲笔已经不在了。”然后他把青莲笔虽名列管城七侯之一,却从未受过拘羁的事情告诉怀素。怀素听了,颇为欣慰,连连点头道:“太白兄不愧是谪仙人,和尚我愚钝,只好用此下策,太白兄却洒脱而去,可比和尚境界高得多了。”

罗中夏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那诗的第三句“手辞万众洒然去”,莫非是指这个?他一转念,惦记着十九和颜政他们的安危,截口道:“大师,我此来是为了退笔。”

“退笔?”怀素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错!退笔。”罗中夏把此事前后首尾说了一遍,怀素笑道:“原来太白兄也未能勘破,来这里寻个解脱。”

“希望大师能成全。”

“你觉得此地如何?”怀素答非所问。

罗中夏不知道他的用意,谨慎地回答道:“还,还好……蛮清静的。”

“既如此,不妨与我在此地清修,不与世俗沾染,也就无所谓退与不退了。”

罗中夏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怀素还要说些什么,忽然窗外景色一滞,在极远处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呼喊着,令这绿天庵的幻景也为之波动。

怀素伸出指头,在空中一划,凭空截出一片空间,可以窥到外部世界的动静。罗中夏只看了一眼,觉得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在那个画面里,颜政和十九正在武殿之前拼命抵挡着褚一民、郑和、诸葛淳等三人的攻击,一边朝着退笔冢狂喊:

“罗中夏,快出来!那里危险!”

原来就在罗中夏刚刚进入绿天庵的时候,颜政居然动了。

在医院临走的时候,彼得和尚交给他一串黄木佛珠,交代说:“此去东山,凶险一定不小,这串佛珠是我的护身之物,虽然是后来补充过的,却也凝聚了我一身守御的能力,也许能派得上用场。”

这佛珠觉察到主人身陷险境,于是自行断裂,黄木制成的珠子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竟像水滴入地一样消失不见。过不多久,有淡紫色的雾气蒸腾而出,笼罩颜政全身。长吉诗囊受这佛雾的干扰,对他全身的控制力度有了轻微的减弱,颜政神志有些恢复,发现自己只剩下一根小拇指能动。

但这就足够了。

他暗中勉强运起画眉笔,贯注于小拇指上,朝着自己一戳,压力登时大减。褚一民给他锁上长吉诗囊还不足五分钟,因此画眉笔恢复到五分钟前,刚好能去除诗囊的威胁。

颜政之前听到诸葛淳的话,得知罗中夏中了褚一民的奸计,贸然踏入绿天庵,如今生死悬于一线。他是个爽朗人,虽然觉得罗中夏那件事做得不够地道,但他有他的苦衷,只是过于轻信他人;如今身陷死地,自己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他暗地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画眉笔还剩下五发,勉强够用了。他转头去看,费老受伤已久,画眉笔怕是派不上用场,眼下只有救出十九来,才能有些胜算。于是颜政悄悄朝十九的身边挪去,诸葛淳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恢复过来,还在抽烟,他趁机竖起无名指,捅到了十九的身上。

十九事先并不知道颜政的举动,所以她甫一恢复,立刻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呼气惊动了诸葛淳,他一见两名俘虏居然摆脱了诗囊的控制,大惊失色。颜政见势不妙,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来撒将出去,大喊一声:“看我的五毒迷魂烟!”然后掠起十九朝旁边散去。

这一招还真唬住了诸葛淳,他一听名字,停住了脚步。这一犹豫,颜政已经抱起十九逃出去好远。

他把十九放下,顾不得细说,只急切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吧?罗中夏有危险,我们去救他!”

“救他?”十九一阵发愣。

“对,救他!也是救你的房老师的点睛笔!”

颜政大吼,十九不再说话,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披到前面来的长发咬在嘴里,两人朝着武殿跑来。

此时褚一民和郑和还在殿门口,期待着那四条蕉龙吞下罗中夏,把青莲笔和点睛笔吐出来。颜政和十九的到来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阻拦。颜政和十九踏进殿前院落,一眼就看到那四条游龙,却不见罗中夏的踪影,看来情况很是不妙。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大声喊道:“罗中夏,快出来!那里危险!”指望在某一处的罗中夏能听到,及时抽身退出。

“罗朋友已经听不到你们的呼喊了,他大概正在被蕉龙咕噜咕噜地消化吧。”

褚一民阴恻恻的声音传来,他和郑和以及尾随赶来的诸葛淳站成一个半圆形,慢慢向两人靠拢过来。现在俘虏绝对逃不掉,于是他们也不急。

“你在放屁,算命的说罗中夏有死里逃生的命格,你说对吧?”

颜政在这种时候,还是不失本色。十九面色沉重地“嗯”了一声,眼神闪动,浑身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你们,你们干吗如此维护他?”褚一民嘲讽道。

颜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乐意。”

这个理由当真是无比充分,从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力、更简洁的了。

“很好,我本来想留下你们献给主人。既然你们有决心,那就为了这种伟大的友情去死吧。”

褚一民挥了挥手,两个笔冢吏、一个殉笔吏扑了上去,开始了最后的杀戮。这一次,他们既不会轻敌,也不会留手。颜政和十九一步不退,两个人施展出最大力气,放开喉咙继续叫道:

“罗中夏,快出来!危险!”

浑厚的男中音和高亢的女高音响彻夜空,经由如椽巨笔的放大增幅,直至另外一个空间……

罗中夏怔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退笔之法,确实是有,不过,太白兄你果真要坐视不理吗?”怀素淡淡道,随手关上画面。庵内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祥和的气氛,但人心已乱。

罗中夏垂下头,灰心丧气地喃喃道:“我出去又能有什么用……我根本战不过他们。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普通学生罢了。”

怀素给他倒了第三杯水:“今世的太白兄,你一世都如此消极退让,退笔而不退心,和我自囚于这绿天庵内,有什么区别?若要寻求真正的大解脱,便要如太白兄那样,才是正途。如秋蝉脱壳,非是卸负,实是新生呢。”

青莲拥蜕秋蝉轻?

莫非真正的退笔,不是逃避,而是开通?

从一开始,罗中夏就一直在逃避,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这样不行了。

他本质上并非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何况外面二人都与自己出生入死,若是要牺牲他们来换取自己退笔之安,只怕今世良心都难以安宁,又与不退有什么区别!这道理很简单,而罗中夏一直到现在方才领悟。

外面的呼喊还在声声传来,这与世隔绝的绿天庵,居然也不能隔绝这声音。罗中夏缓缓抬起头,从绳床上站起身来,他心中有某种抉择占据了上风,第一次露出坚毅决断的表情:“大师,告辞了,我要出去救他们。”

“你不退笔了吗?”

“不退了。”罗中夏说得干脆,同时觉得一阵轻松。这闪念之间,他竟觉得自己如同换了一个人。

怀素微微一笑,轻轻举起双手,周围的景物开始暗淡起来,似乎都被慢慢浓缩进怀素魂魄之中:“善哉,太白兄既抉择如是,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大师如何助我?”

怀素指了指青莲,用怀旧的口气道:“我与前世的太白兄虽只一面之缘,却相投甚深。当日零陵一见,我不过二十出头,太白兄已然是天命之年了。你既有青莲笔,就该知太白诗中有一首与我渊源极深。”

“哪一首?”

“《草书歌行》,那是我以狂草醉帖与太白兄换来的,兄之风采,当真是诗中之仙。”怀素双目远望,似乎极之怀念,“你尚不能与青莲笔融会贯通,但若有我在,至少在这首诗上你可领悟至最高境界。以此对敌,不致让你失望。”

罗中夏面露喜色,可他忽然又想:

“可大师你不怕就此魂飞魄散吗?”

怀素呵呵一笑:“和尚我痴活了一千二百余年,有何不舍?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执于自囚,已然是着相,此时正该是幡然顿悟之时——能够助太白兄的传人一臂之力,总是好的。”

罗中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周围景色像是日久褪色的工笔画一样,干枯泛黄,不复有刚才水灵之感,丝丝缕缕的灵气被慢慢抽出来注入怀素身内。这绿天庵退笔冢本是怀素囚心之地,如今也回归本源。

“哦,对了,和尚还有一件故人的东西,就请代我去渡与有缘之人吧。”

罗中夏随即觉得一阵热气进入右手,然后消失不见。当周围一切都被黑幕笼罩之后,怀素的形体已经模糊不见,可黑暗中的声音依然清晰。

“可若是我的魂魄化入青莲笔中,你则失去唯一退笔的机会,以后这青莲、点睛二笔将永远相随,直到你身死之日,再无机会。纵然永不得退笔,也不悔?”

“不是笔退,不是灵退,心退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颜政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只剩一个手指有恢复能力,身上已经受了数处重伤,大多数是出自郑和的拳脚和诸葛淳的袭击,肺部如同被火灼伤一样,全身就像是一个破裂的布娃娃。不过这最后一个他没打算给自己用,因为旁边有一位比他境遇还窘迫的少女,即使是最后时刻,画眉笔也不能辜负“妇女之友”这个称号。

十九头发散乱,还在兀自大喊。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别扭,可战到现在,她呼唤的劲头竟比颜政还大,喊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为了罗中夏还是为了房斌。她身上多处受伤,可精神状态却极为亢奋激动,一时间就连褚一民的鬼笔也难以控制,因此他们才得以撑到现在。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罗中夏仍旧杳无音信,敌人的攻势却是一波高过一波。

“放弃吧,也许你们会和你们那不忠诚的朋友更早见面。”

褚一民冷冷地说道,他确信罗中夏已经被蕉龙吃掉了,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也许他在临死前也对蕉龙造成了一定损害,只要把眼前的这两只小老鼠干掉,他们就立刻闯进绿天庵,那里还有一支笔灵等着他们去拿。

郑和的巨拳几乎让武殿遭遇了和大雄宝殿一样的遭遇,在强劲的拳风之下,瓦片与石子乱飞,个别廊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砰!

颜政又一次被打中,他弯下腰露出痛苦表情,摇摇欲倒。十九挥舞着如椽巨笔,冲到了他面前,替他挡下了另外一次攻击。

“到此为止了。”

颜政喘息着对十九笑了笑,伸出最后一根泛红的指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十九全身红光闪耀,恢复到了五分钟之前的状态。

“趁还有力气,你快逃吧。”他对十九说。十九半跪在他面前,怒道:“你刚才叫我拼命,如今又叫我逃!”

“那到了天堂,记得常给我和罗中夏写信,如果地狱通邮的话。”颜政开了也许是他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玩笑。

“休息时间结束了!”

诸葛淳恶狠狠地嚷道,摆出架势,打算一举击杀这两个小辈。

这时候,褚一民发觉那四条游龙又开始动弹了,就好像刚才罗中夏刚刚进去一样,慢慢盘聚团转,最后从虚空中又出现在了退笔冢的大门。

这一异象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一时间都停止了动作,一起把视线投向退笔冢,眼看着一个黑点如月食般逐渐侵蚀空间,优雅而缓慢,最终扩展成一个几何意义上的圆。

然后他们看到了罗中夏像穿越长城的魔术师大卫一样,从这个没有厚度的圆里钻了出来。

他居然还活着?

可这个罗中夏,像是变了一个人。褚一民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小鬼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的表情平静至极,以往那种毛糙糙的稚气完全消失不见,周身内敛沉静,看不见一丝灵气泄出,却能感受得到异常的涌动。

“他退掉了青莲和点睛吗?绿天庵内究竟是什么?”褚一民心中满是疑问,他整了整袍子,走到罗中夏的面前,故作高兴:

“罗朋友,真高兴再见到你,你完成我们的约定了吗?”

罗中夏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而是自顾喃喃了一句。褚一民没听清,把耳朵凑了过去:“什么?我听不清,请再说一遍。”

“少年上人号怀素。”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什么?”

褚一民无缘无故听到这么一句诗,不禁莫名其妙。此时在场的人都停了手,原本已经濒临绝境的颜政和十九看到罗中夏突然出现,又喜又惊。喜的是原来他竟没死;惊的是他孤身一人,虽然有青莲笔撑腰,也是断断撑不住这些家伙的围攻。

“草书天下称独步。”

罗中夏念出了第二句,声音逐渐昂扬,身体也开始发热,有青光团团聚于头顶。

褚一民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两句诗,是《草书歌行》,是李白所写,诗中所咏的就是怀素本人。李白与怀素是故交,李白所化的青莲笔……

“糟糕!我竟忘了这点!”他一拍脑袋,跳开罗中夏三丈多远,右手一抹,李贺鬼笔面具立刻笼罩脸上,如临大敌。

可是已经晚了。吟哦之声徐徐不断。

墨池飞出北溟鱼,

笔锋杀尽中山兔。

罗中夏剑眉一立,作金刚之怒,两道目光如电似剑,似有无尽的杀意。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凛,感觉有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势。诸葛淳只觉得自己变成被猫盯住了的老鼠,两股战战却动弹不得;就连郑和都仿佛被这种气势震慑,屈着身体沉沉低吼;褚一民虽不知就里,但凭借直觉却感觉到马上要有大难临头,眼下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青莲笔以诗为武器,如果能及早截断吟诗,就还有胜机。

“一起上!”

褚一民计议已定,大声呼叫其他二人。其他二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迟疑,纷纷全力施为。一时间二笔一童化作三道灵光,怒涛般的攻击从四面八方向着罗中夏涌来。

眼见这股浪涛锋锐将及,罗中夏嘴角却浮起浅浅一笑。他身形丝毫未动,只见青光暴起,青莲灵笔冲顶而出,其势皇皇,巍巍然有恢宏之象。怒涛拍至,青莲花开,气象森严,怒涛攻势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一下子化为齑粉,涓埃不剩。

那三个人俱是一惊,这次合力的威力足以撼山动地,可他竟轻轻接了下去,心中震惶之情剧升。而诗句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罗中夏唇中流泻而出:

八月九月天气凉,

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箱,

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

须臾扫尽数千张。

每言一句,青莲笔的光芒就转盛一层,如同一张百石大弓,正逐渐蓄势振弦,一俟拉满,便有摧石断金的绝大威力。三个人均瞧出了这一点,可彼此对视一番,谁都不敢向前,生怕此时贸然打断,那积蓄的力道全作用在自己身上。

褚一民身为核心,不能不身先士卒。他擦了擦冷汗,暗忖道:“这罗中夏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国学底子肯定有限,这诗的威力能发挥出来三成也就难得了,莫要被眼前的光景唬住。”他摸摸自己的面具,心想他青莲笔姓李,我鬼笔也姓李,怕什么!那家伙心志薄弱,只要我攫住他情绪,稍加控制,就一定能行。

于是他催动鬼笔,一面又开始做那怪异舞动,一面伸展能力去探触罗中夏的内心,只消有一丝瑕疵,就能被鬼笔的面具催化至不可收拾。

可当他在探查罗中夏灵台之时,却感觉像是把手探入空山潭水中,只觉得澄澈见底,沉静非常,不见丝毫波动。鬼笔在灵台内转了数圈,竟毫无瑕疵可言。其心和洽安然,就如同……

“禅心?”

褚一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十分惊讶。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否真的是罗中夏的内心,否则怎么可能突然就拥有了一颗全无破绽可言的禅心?他这一迟疑,罗中夏已经开始了真正的反击。

飘风骤雨惊飒飒,

落花飞雪何茫茫。

两句一出,如满弓松弦。

青莲灵笔骤然爆发,前面蓄积的巨大能量溃堤般蜂拥而来,平地涌起一阵风雷。只见笔灵凌空飞舞,神意洋洋,如癫似狂,竟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在虚空之上大书特书,字迹如癫似狂,引得飘风骤雨,落花飞雪,无不具象。

这攻势如同大江涌流,一泻千里,大开大阖,其势滔滔不绝,让观者神色震惶,充满了面对天地之能的无力感。罗中夏自得了青莲笔来,从未打得如此酣畅淋漓,抒尽意兴。三个人面对滔天巨浪,如一叶孤舟,只觉得四周无数飞镞嗖嗖划过,头晕目眩,无所适从。怀素虽有一颗禅心,却以癫狂著称,此时本性毕露,更见嚣张。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草书歌行》一句紧接一句,一浪高过一浪。以往诗战,只能明其字,不能体其意,今天这一首却全无隔阂,至此青莲笔灵的攻势再无窒涩,一气呵成。诗意绵绵不绝,笔力肆意纵横,两下交融,把当日李太白一见怀素醉草字帖的酣畅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几似重现零陵相聚旧景。让人不禁怀疑,若非怀素再生,谁还能写得如此放荡不羁的豪快草书。

此时人、笔、诗三合一体,一支太白青莲笔写尽了狂草神韵,万里长风,傲视万生,天地之间再无任何事物能撄其锋、阻其势。

湖南七郡凡几家,

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

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

我师此义不师古。

只可怜那三个人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全无还手之力,任凭被青莲笔的《草书歌行》牵引着上下颠沛,身体一点点被冲刷剥离,脑中充塞绝望和惶恐,就连抬手呼救尚不能行,遑论叫出笔灵反击。

狂潮奔流,笔锋滔滔,层叠交替之间,狂草的韵律回旋流转,无始无终,整个高山寺内无处不响起铿锵响动。忽而自千仞之巅峰飞坠而落,挟带着雷霆与风声,向着深不可测的沟壑无限逼近,与谷底轰然撞击,迸发铿锵四溅的火花,宛若祭典中的礼炮。紧接着巨大的势能使得响声倏然拔地反弹,再度高高抛起,划过一道金黄色的轨迹,飞越已经变成天空一个小黑点的山峰之巅。

三人只觉得骨酥筋软,感觉到自己被一点一点冲刷消融,最后被彻底融化在这韵律之中……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罗中夏缓声一字一字吐出最后两句,慢慢收了诗势。青莲笔写完这篇诗,痛快无比,停在空中的身躯仍旧微微发颤,笔尾青莲容光焕发。远处山峰深谷仍旧有隆隆声传来,余音缭绕。

而在他的面前,风雨已住,已经没有人还能站在原地了。这《草书歌行》的强劲,实在是威力无俦。

三个人包括郑和,全都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全身的力量和精神却已经在刚才的打击中被冲刷一空,现在的他们瞪着空洞的双眼,哪怕是挪动一节小拇指都难,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

罗中夏站定在地,长收一口气,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夺目的光芒逐渐从背后收敛,像孔雀收起了自己的彩屏。他招了招手,让青莲笔回归灵台,然后转动头颅。颜政和十九在一旁目瞪口呆,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罗中夏冲颜政和十九笑了笑,从那三个人身上踏过,径直来到他们身旁。他半蹲下去,伸出手,用低沉、充满愧疚的声音说道:“谢谢你们,对不起!”

这七个字的意义,三个人都明白,也根本无须多说什么。颜政也伸出手去,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我就说嘛,你有死里逃生的命格。”

十九还是默不作声,罗中夏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水。她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举动,想朝后躲闪,身子却无法移动,只好任由他去擦。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这个人和之前畏畏缩缩的气质变得完全不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对了,就像是房老师。一想到这里,十九苍白的脸孔泛起几丝温润血色,不再挣扎。

颜政尽管受了重伤,可还是拼了老命扭转脖子旁观,看他居然使出这种手段,不禁问道:“你刚才究竟去哪里了,是怀素的退笔冢,还是花花公子编辑部啊?”

罗中夏微微一笑,显得颇为从容稳重,他把十九脸上的泪水擦干,道:“今日之我,已非从前。”这话说得大有禅意,颜政和十九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心中居然都有了敬畏之感,仿佛这家伙是一代宗师一般。

罗中夏拍了拍十九的肩,然后一口气站起身来。颜政问他去哪里,罗中夏回过头答道:“我去问他们一些问题。”

他踩着那一片瓦砾残叶,来到那三人横卧之处。郑和仰面朝天,肌肉已比刚才萎缩,稍微恢复了正常体形,两块胸肌上下微动,表明他尚有呼吸;诸葛淳栽进了一个铜制香炉,露出一个硕大的屁股在外面翘着;褚一民受伤最重,他的鬼笔面具四分五裂,整张脸就像是一张未完成的拼图。

罗中夏首先揪起了褚一民,扬手甩掉了他的面具。面具底下的褚一民瞪大了血红色的眼睛,嘴唇微微发颤——原来他相对其他人功力比较深,所以一直没失去神志。但现在他宁愿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

“你的主人,到底是谁?”罗中夏问,声音不急不躁,态度和蔼,却自有一番逼人的气势。

“我不能说。”褚一民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如今更加苍白,“我说了,就会死。”

“哦。”

褚一民闭上眼睛,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拷打。

但出乎意料的是,什么都没发生。罗中夏松开了他,转向诸葛淳。他用青莲笔给诸葛淳输了些力气,于是诸葛淳很快也从昏迷中醒来。“你的主人,是谁?”

“褚……褚大哥。”诸葛淳慌得说话开始结巴。

罗中夏笑了:“那么在他之上呢?”诸葛淳赶紧摇摇头道:“不知道。”罗中夏“嗯”了一声,把他放开。诸葛淳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料罗中夏忽然又回转过来,心中又是一紧。

“问个题外话,那天在医院里,你袭击了我、颜政和小榕,是谁主使的?”

“呃……”诸葛淳不敢说,只是把目光投向那边的褚一民。

“我明白了,谢谢你。”罗中夏叹息了一声,一股怅然之情油然而生。原来自己毕竟冤枉了小榕,这种委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偿给她。

罗中夏站起身来,突然,一阵阴冷的山风刮过,就连体内灵气充沛的他,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急忙回头,四周暮色沉沉,山林寂寂,没什么异常的情况。可凭借着青莲笔,罗中夏还是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恶寒。

突然,褚一民的身体暴起,整个人动了起来。罗中夏一惊,没想到在青莲笔和怀素的合力攻击之下,他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可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褚一民根本不是自己爬起来的,而是被什么力量生生抓起来的,他保持着直立状态,脚底距离地面有十几厘米,四肢无力地划来划去,就像一只被人类抓住的蚱蜢。

“喂!”罗中夏急忙过去抓住他的双腿,试图把他拽下来。谁知那股力量奇大,褚一民鲜血狂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罗中夏急中生智,祭出青莲笔,具象化了一句“山海几千重”,这才凭着重力把褚一民拽了下来。

可他眼看已经不行了,瞳孔开始涣散,四肢抽搐不断——和当日彼得和尚目击的杀死韦定邦的手法完全相同!

罗中夏一挥手,让青莲笔射出一圈青光笼罩四周,阻止那股力量继续侵袭。然后他按住褚一民双肩,给他贯注续命灵气。

可这股力量实在太过霸道,就算是来自青莲的力量也只能让褚一民略微恢复一下神志。他晃了晃头,嘴里满是鲜血,低声嗫嚅。罗中夏急忙贴过耳朵去,只听到剧烈的喘息声和一个模糊不堪的声音:

“函丈……”

“什么?再说一遍!”

褚一民的声音戛然而止,手臂垂下,就此死去。一缕白烟从他身体里飘出来,哀鸣阵阵,围着他的尸体转了三圈,然后转向东南,飘然而去,逐渐化入松林。不一会儿,远处林间传来磷光点点,如灯夜巡,让人不禁想起笔主李贺那一句“鬼灯如漆点松花”。

人死灯灭,鬼笔缥缈。

罗中夏无可奈何,缓缓把他放下。他环顾四周,赫然发现眼前只留一片空地,无论是诸葛淳,还是郑和,都已经消失不见!

已经有了禅心的罗中夏处变不惊,立刻闭上眼睛,把点睛笔浮起。凭借着点睛笔的能力,他凝神听了一阵,突然眉毛一挑,口中叱道:“出来!”

点睛隐,青莲出,朝着某一处空间的方位刺了过去。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只听到扑哧一声,青莲笔竟在半空刺到了什么。一声恼怒的闷闷呻吟传来,随即郑和的身躯突然从半空中隐现,划过一条抛物线落在地上,震起一阵烟尘。

那股力量又破风袭来,但这已经对罗中夏没什么威胁。他操纵青莲笔在前一横,轻轻挡住,把攻势化为烟云。

罗中夏还未来得及得意,心中忽然意识到,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

果然,等他收起青莲笔,再度用点睛感应的时候,方圆十几公里内已经再没了踪迹,已经失去了追踪的机会。

这个敌人看来原本是打算杀掉褚一民转移注意力,然后借机隐匿身形,把那两个人都搬走。却没想到被罗中夏识破了行踪,用青莲笔截了郑和下来。

这个隐藏角色似乎颇为忌惮罗中夏,白白被青莲刺了一笔,居然没多逗留,一击即走。

罗中夏看了看被他救回来的郑和,心里想:“大概他是觉得,郑和这种笔童没有心智,不会泄露什么秘密吧。”他转念一想:“也好,毕竟我把他截了回来,不至于再被人当作工具使唤。”

他与郑和关系不算好,但毕竟是同校的同学。当初郑和被秦宜炼笔的时候,他就差点见死不救,一直心存愧疚。今天这份惭愧,总算是部分消除了。郑和仍旧昏迷不醒,不过看起来没有性命之虞。

罗中夏走回到颜政和十九身边,那两个人都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惊醒过来。颜政搔了搔头,忍着伤痛问道:“刚才褚一民临死前说了什么?”

罗中夏皱眉道:“函丈……我只听到这两个字。”

十九想了想,不知道什么笔冢吏是以这两个字为名的。

罗中夏还在兀自沉思。他本来就很聪明,自从继承了怀素的禅心之后,头脑更为清晰,终于可以把一些事情串起来了。

看来刚才杀褚一民的,与在韦庄杀害韦定邦的是同一个人,至少是同一伙人——两人的死状十分相近。而从郑和的状况可以判断,就是出自殉笔吏之手,至少有关系。

这伙人既非诸葛家,也非韦家,却对笔冢了如指掌,实力和狠毒程度犹在两家之上。

韦势然在这里面,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一个谜团破开,却有更多疑问涌现。罗中夏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此时月朗星稀,风轻云淡,永州全城融于夜幕之中,间或光亮闪过,静谧幽寂,恍若无人。罗中夏身在东山之巅,远处潇水涛声訇然,禅心澄澈,更能体会到一番味道。直到此时,他才真正领悟“青莲拥蜕秋蝉轻”所蕴含的真实意味。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颜政问。

罗中夏从容答道:“回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