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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闭南楼看道书

小园,幽竹,茶香,琅琅读书声。

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

回飚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

少年正襟危坐,老人负手而立,身旁还有一个少女素手添香。

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从园外远远望去,又竖起耳朵听了听,随即轻叹了一口气。

“有美女陪伴,就该去泡吧跳舞,读什么劳什子诗书……”颜政有些不甘心地嘟囔道,习惯性地撩了撩额前长发,踮脚又去张望。以他的思维方式,实在是不能理解罗中夏为什么能如此耐心地枯坐在屋子里,旁边有十九这样的美人陪着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找来鞠式耕这糟老头子?

自从与怀素相见、诗笔相合之后,罗中夏整个人似乎完全沉静下来,以往那种跳脱、浑不懔的脾气被怀素的禅心压制。这让一向视罗中夏为知己的颜政心情颇为怅然,觉得一个大好青年就此堕落了,变得淡而无味。

十九曾经问罗中夏接下来打算如何,罗中夏说要回到最初。青莲笔灵的最初,是李白,而李白的最初,自然就是李白的诗。

从永州返回华夏大学以后,罗中夏径直去见了鞠式耕,表示希望可以踏踏实实地学些国学知识。鞠式耕并不知道笔冢的事情,但见这个顽劣学生浪子回头,心意诚恳,也便欣然允诺。这一个月来,罗中夏足不出户,苦心攻读。十九向老李请了假,陪在他身边。

颜政明白,罗中夏必须要对李白诗有深刻的理解,才能发挥青莲笔的威力,而要理解李白诗,就必须了解国学,并能深刻地体会到中国传统文学之美,这无法一蹴而就,非得慢慢修炼不可。相比之下,颜政的画眉笔就省事多了,只要尊重女性就一切OK——这一点上,他的绅士精神可以算得上世界一流水平。

可他还是觉得可惜,固执地认为变了脾性的罗中夏就不是罗中夏了。

颜政又看了一眼埋头苦读的罗中夏,悻悻转身离去,在这种浓厚的读书氛围下再待个几分钟,他也许会疯掉。颜政对这些玩意儿一向敬谢不敏,他喜欢的诗只有两句,一句是“刘项原来不读书”,一句是“停车坐爱枫林晚”,这已经是极限了。

罗中夏读书的地方是华夏大学的松涛园。这里是鞠式耕来大学讲课时的居所,罗中夏第一次被笔童袭击、郑和第一次意识到笔冢世界的存在,都是在这里发生,可以说松涛园与笔冢充满了错综复杂的联系。

颜政沿着松涛园内的碎石小道走出来,穿过低低的半月拱门,一抬头便看到了松涛园前那一副辑自苏轼兄弟的对联:“于书无所不读,凡物皆有可观。”

“阿弥陀佛,施主看起来有些心事。”

一声佛号响起,彼得和尚迎面走了过来,戴着金丝眼镜,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

“哟,彼得。”颜政挥动手臂,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

彼得和尚双手合十:“颜施主,有一个好消息。”

“啊,什么好消息?”

彼得和尚微笑着开口道:“那支李长吉的鬼笔,终于找到了。”

“这么快?”颜政面色一凛,嬉笑的表情收敛了起来。

“我先入为主,以为和鬼笔相合的都是些阴沉的家伙,没想到它这一次的宿主居然是一个娇弱的银行女职员,倒费了一番工夫。”彼得和尚的语气带着几分感叹,颜政听到“娇弱女职员”这个词,眼睛“唰”地一亮,直接切入了主题:“她漂亮吗?”

“施主,佛家眼中,女子都是红粉骷髅。”

“呸,骷髅也是分美丑的。”

“施主还是放弃这心思吧,我们可不能再把普通人扯进来。贫僧收了笔之后,就回来了,从此她跟笔灵再无瓜葛。”

“你这对人性没信心的死秃驴。”颜政怒道。

这一个月里,罗中夏一门心思潜心修炼,而颜政和彼得和尚却没闲着。他们奔波于全国各地,去搜寻野笔。

所谓的野笔,并非是《机器猫》的主人公,而是指未被笔冢收录、在这世界上肆意游荡的笔灵——其中最有名的,自然就是李白的青莲笔灵。除去这些天生自由的野笔之外,有些笔灵原本是寄于笔冢吏身上,倘若笔冢吏出了什么变故身亡,笔灵便会脱身而出,逃出桎梏,变成一支野笔。

事实上,搜集这些散落于世间的野笔,一直以来便是韦家、诸葛家的使命之一。

这些野笔模模糊糊拥有自己的意识,却没有归宿,也没有固定形态,犹如鬼魂一样飘飘荡荡。有时在机缘巧合之下,它们碰到适合自己的人类,便会施施然游过去,寄宿于其身。那些宿主往往毫无知觉,并对自己发生的异变惊恐不已。火车站前卖的那些小报里经常提及的各类人体神秘现象,99%都是伪造的,剩下的1%,则是野笔上身导致的现象……

本来老李表示他们可以借用诸葛家的资源,可罗中夏对老李始终还存有一丝警惕,觉得还是不要跟他们牵扯太深的好,于是这份慷慨的好意被婉言谢绝了。

也幸亏罗中夏体内有可以指点决疑、指示方向的点睛笔,可以模糊地指出那些野笔的藏身之地。彼得和尚和颜政根据点睛笔的提示去寻找,颇有斩获,效率不比诸葛家低。

只是他们不敢用得太狠,因为点睛笔碰到重大预测,是需要消耗寿数的。罗中夏若多用几次,只怕就成小老头了。

罗中夏距离下课还早,颜政和彼得和尚便先来到松涛园外面的灌木小道,边走边聊。颜政一直纠缠彼得和尚,询问鬼笔宿主的相貌。彼得和尚嘴却严得很,抵死不说。颜政没奈何,只得换了个话题:“鬼笔入手,你打算怎么用它?”彼得和尚笑道:“我去收这支笔,主要是为了寻找管城七侯的线索。”

管城七侯是笔冢主人留下的七支笔灵,每一支都是中国历史上最惊才绝艳的天才所化。只有它们齐聚一处,才能打开封闭已久的笔冢,得到笔冢主人的秘密。诸葛家和韦家历代都不遗余力在寻找它们的踪影,却一直没有成功。

此前在绍兴,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横空出世,却被韦势然渔翁得利。再算上青莲笔和点睛笔,七侯已有三笔现身。彼得和尚估计,接下来其他四支笔的下落,将会成为争夺的焦点。大家都有一种预感,所有与笔冢有关系的人,都将卷入这一场纷争中。

诸葛家和韦家还好,现在最可怕的,是那个横空出世的第三方势力。

它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没人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褚一民临死前吐露的那两个字:“函丈。”不过它的目的,倒是不加掩饰:凑齐管城七侯打开笔冢。所以罗中夏的青莲遗笔,它志在必得。

经历过绿天庵那一夜惊心动魄的大战后,他们知道这个神秘的敌人有多可怕、多凶残。当日即使是诗笔合一的罗中夏,也不能阻止它杀死褚一民、从容带走诸葛淳。而且从手法来看,很有可能韦定邦也是被它杀死的。

他们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搜寻野笔,就是想尽快搜集到其他四侯的消息,抢占先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罗中夏自己带着两支管城七侯,就算他想退,敌人也不会放过他。这一个小团体为求自保,不得不主动跳入局中。

想到这里,两个人都是一阵默然。

园内的读书声逐渐轻下来,风吹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校园里无忧无虑的喧闹声随着风声传来,让两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松。

“如今韦势然敌我难辨,韦庄现在又置身事外,我们韦家当真是乱七八糟。”彼得和尚望着远处的灰白色教学楼,忽然感慨道。

“哎,”颜政递给彼得和尚一支烟,“我说彼得,你怎么不弄支笔来耍耍?以你的能力,变成笔冢吏轻而易举啊!”彼得和尚把身子朝后靠去,从口中吐出几缕烟气,口气淡然道:“笔灵与吏,要两者相悦心意相通,才有意义。我已入空门,本该是六根清净,且曾立过誓言——今生不为笔冢吏,这些触法之物,还是不要吧!”

颜政听到他的话,鼻翼不屑地抽动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你嘴上说不要,表情却很诚实。少在这里装哲学,我开过网吧,阅人无数。别拿释迦牟尼来搪塞,你其实别有隐情吧?”

彼得和尚一下子被他说中了心事,眉头微微一皱,双手捏了捏佛珠。颜政哈哈大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别担心,我不会去打听别人隐私的。只是大师你啊,对自己要诚实一点。”彼得和尚无言以对,只得合掌道:“阿弥陀佛。”颜政耸了耸肩:“当和尚真好啊,没词的时候,念叨这四个字就行了。”

彼得和尚扶了扶金丝眼镜,不大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岔开来问道:“那么你呢,房斌那边有什么收获?”颜政听到他问起,有些得意,摇晃着脑袋道:“着实费了我一番功夫,不过苍天不负有心人,还是被我追查出了一些线索。我的一个朋友在公安局,我已经拜托他帮我去调查了,今天就能有回应。”

他话未说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欢快的音乐。颜政掏出来一看:“嘿,说曹操,曹操到,我接一下。”他接通电话,“唔嗯”了一阵,很快抬起头来:“房斌的住所查出来了,不过我那个朋友说,那房子似乎涉及一些租赁纠纷。房东说这个租户一直不交房租也联系不到,门也一直锁着。前两天他们派出所还特意出了一趟警,去给房东撬锁开门。”

“糟糕。”彼得和尚一惊,“那里面的东西岂不是都会被丢掉?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去看看吧。这个房斌干系重大,不能被人抢了先。”

“还叫上罗中夏吗?”

“他正上课呢。再说了,”彼得和尚压低了声音,“这种事让十九知道,不太好吧。”

“也对。”

两个人又朝松涛园里张望了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这里的家属楼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起来的,有着那个时代家属楼的典型特征:四四方方,主体呈暗红色,各家窗台和阳台上都堆满了大蒜、鞋垫、旧纸箱子之类的杂物。每两栋楼之间都种着一排排槐树与柳树,如今已经长得非常茂盛,树遮挡住了太阳的暴晒,行走其间颇为凉爽,让刚被烈日荼毒的行人精神为之一舒。

房斌就曾经住在这片家属区中,彼得与颜政按着警察朋友提供的地址,很轻易地找到了八十九号楼五单元。楼道里采光不算太好,很狭窄,又被自行车、腌菜缸之类的东西占去了大部分空间,他们两个费了好大力气才上到四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就是房斌的租屋。他家居然没装保险铁门,只有一扇绿漆斑驳不堪的木门。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冒出同一句话:“这就是那个房斌曾经住过的地方啊?!”

房斌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个不一般的神秘存在。

他是上一代点睛笔的宿主,后来在法源寺内被诸葛长卿杀死,点睛笔被罗中夏继承了下来。最初他们还以为房斌只是一个普通的不幸笔冢吏,等到接触了诸葛家以后才知道,原来房斌是一个独立的笔冢研究学者,与诸葛、韦两家并无关系,却一直致力于挖掘笔冢的秘辛。他与诸葛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其丰富的学识与洞察力连诸葛家当家老李与费老都称赞不已。诸葛家的新一代,都尊称房斌为房老师,受其教诲不少——像十九这样的少女,甚至对他抱持着爱慕与崇敬之心。

但即使是诸葛家,也只是通过网络与房斌联络,他的其余资料则一概欠奉,连相貌都没人知道。而现在,房斌被杀的两名目击者——彼得和尚与颜政就站在死者生前住的房门前,心中自然有些难以压抑的波澜。

彼得和尚恭敬地敲了敲门,很快门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后传来:“谁啊?”

“请问房斌先生在吗?”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保洁长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全身沾着灰尘与蜘蛛网。她打量了一下彼得和尚与颜政,摘下口罩,不耐烦地问道:“你们是房斌什么人?”

颜政抢着回答说:“我们是他的朋友,请问房先生在吗?”

中年妇女冷冷哼了一声:“他?他都失踪好几个月了!房租也不交,电话也打不通,你说说哪有这么办事的?我们家还指望房租过日子呢,他这一走,我收也收不到钱,租也不敢往外租!”一连串的抱怨从她口中涌出来,颜政赔笑道:“就是,就是,起码得给您打个电话啊!现在像您这么明事理的房东可太少了,还等了这么久。若是我以前的房东,只怕头天没交钱,第二天就把门踹开了。”

听了颜政的恭维,中年妇女大有知己之感,态度缓和了不少,继续唠叨着:“也就是我一老实人,一直等到现在。这不昨天我实在等不得了,就叫了开锁公司和派出所的民警,把门打开。我拾掇拾掇,好给别的租客。”

彼得和尚问道:“那他房间里的东西,还留着吗?”

“卖了。”

“卖……卖了?”颜政和彼得和尚一起惊道。

“对啊,要不我的房租怎么办?我还得过日子哪。”

“都有些什么东西?”

“呸,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就剩几百本书、一台电脑、几把椅子而已,连衣服都没几件。还有一大堆稿纸,都让收废品的一车收了。”中年妇女絮叨着,闪身让他们进屋。他们进去一看,不禁暗暗叫苦,整个房间已经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只留了一堆垃圾在地板上。

房斌既然是笔冢研究学者,必然留有大量资料,这些资料对于笔冢中人来说弥足珍贵,不知里面隐藏着多少秘密。而现在,这些资料竟全都被这个房东卖了废纸……

“您,还找得到那个收废品的吗?”颜政不甘心地追问。中年妇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找得到……他不是欠你们钱吧?我先说在前头,他那点东西卖的钱,都拿来抵房租了。”

颜政赔笑道:“我们不跟您争那些钱,也不是债主,就是想找点东西。”中年妇女忽然想起什么,俯身从垃圾堆里掏了掏:“哦,对了,我刚才打扫房间的时候,还捡到一把钥匙,不是这房间的。你们找的是这个?”

颜政和彼得和尚对视一眼,把钥匙接了过去。这把钥匙和普通钥匙不太一样,钥身很短,呈银灰色,而且头部是圆柄中空,手握处还镂刻着一行细小的文字:D-318。

“这个似乎是地铁车站寄存箱的钥匙。”

彼得和尚认出了钥匙的用途,便对颜政使了一个眼色,颜政赶紧接过钥匙:“谢谢您,那我们走了,祝您早日找到靠谱的房客。”中年妇女不耐烦地催促道:“别贫了,没事就快走吧,别耽误我打扫卫生。”

两个人道了谢,转身匆匆离去。中年妇女把房门谨慎地关好,忽然一个转身,把口罩、假发套和脸膜都扯掉,露出一张妩媚靓丽的面孔。她走到阳台,隔着窗户目送着彼得和尚与颜政上了出租车,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微笑。

“这样,就算是成功了吧?”

秦宜自言自语道。